高嫁妆的婚俗让我很受伤
■倾诉者：章女士（化名 女 36岁）
■时间：2008年5月26日18：15-20：30
■地点：厦门日报报业大厦17楼
章女士说：我的婚姻失败，源于三个原因，一是家乡的婚俗害了我，二是我生了个女儿，三是我的性格使然，我的“忍功”不够。
章女士说：希望我的故事，能让家乡的男人和女人引以为戒，进行一点点反省——我认为，一个健全的人，即使是农村人，也不应该有颓废的人生。
从23岁开始，我就是村里最老的姑娘
我出生在闽南乡下，家里兄弟姐妹多，我上有哥姐下有弟，排行第三，因而，我似乎天生就得充当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。我读书读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，家里就不让我读了，要我去放牛。我为此停学了一个月。后来，牛卖了，没牛可放，我才得以背起书包再进学堂。
初一读完，我辍学了。我哭着，一直哭。可是，哭得眼睛红肿，连课本都看不清的我，根本无法改变失学的命运——我妈一贯认为，女孩子长大后总要嫁出去，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，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？女孩子嘛，能学个手艺就非常不错了。后来，我哥和我弟相继考上大学，看着他们金榜题名的喜悦劲儿，我只能暗自垂泪。
辍学4年，新学期开学的一个月后，我重回学校，成了初二学生，那年，我18岁。读初二和初三时，我每年都有两个星期没书可读，都是辍学还是升学之间徘徊。没书可读的日子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去上学、放学，自己只能在家里做做家务，只能暗自想，我为什么不是男孩呢？如果我是男孩，我没书可读，我就可以离家出走，哪怕露宿街头，又何妨呢？初中毕业后，我顺利升入普高，成了高一年段年龄最大的学生，我拿到了奖学金，我的成绩是年段第二名。然而，年龄实在太大，心里承受的压力必然大。那时，我妈无意中说的两句话，又深深刺痛了我。我妈说的一句话是：你长这么大了还要我养；另一句话是：你花我的钱是在剥削我。因而，当了两个月的高中生后，我想转学，学校因我成绩好不同意，我想寄宿，又不想花家里的钱，我就自作主张，退学回家了。
求学之路从此中断，我的心里五味杂陈，我开始帮助家里做事。在村里，妈妈和姐姐做衣服的手艺不错，缝纫店的生意不错，我便在缝纫店里学做衣服。两年后，我又读书了，我读了泉州黎明大学成教班，一年后，拿到结业证书。然后，我参加了工作，在工厂上了三年班。三年里，工作清闲，学不到技术，我入了党。三年后，我辞职了。
后来，我又读书了，报考了厦门大学法律专业的自学考试。知道我又捧起课本，家人和朋友都瞪大眼睛，都给我泼冷水，都问我：你要活到老学到老呀？你还不赶快把自己嫁出去呀？这样的舆论，天天围拢着我，导致我心里的杂念颇多，读书进度缓慢，考过6科后，还有8科没考，我就停考了。
从23岁开始，我就是村里最老的未嫁姑娘了。高不成低不就的，我不知道自己会爱上谁，可以嫁给谁。29岁的时候，有人给我介绍了他，他是退伍军人，很老实，在一家工厂当工人。认识不到三个月，我们就结婚了。
我们订婚前，他家人来我家提亲时说，我们结婚，他家里不出一分钱，要借钱娶我。我听到我妈这样回答：没关系，我女儿嫁过去后，会帮助还债的。
婚前，他没请我吃过一餐饭。订婚后，有一次，我6岁的侄儿侄女闹着要我们请他们吃洋快餐，我们一行人热闹地走到半路时，他说手机没电，要回家拿备用电池，等他来到餐厅时，我已经点好餐买好单了。办结婚证时，我们去婚检，我找了熟人，不用排队，他远远站在一边，所以，婚检的费用也是我掏的。
他和他家人，对我的嫁妆“寄托厚望”
我们那儿的婚俗，女孩是典型的“赔钱货”，出嫁时所备嫁妆通常丰厚。他家在镇上，我家在村里，我家的经济状况却比他家好一些。因而，他和他家人，对我的嫁妆“寄托厚望”，我妈妈说的我会帮助还债那句话，让他和他家人产生了误解，以为我能够带许多钱嫁进他家。
结婚时，他只买了床，床上用品是我买的。他家给了我家2.8万元聘金，我妈给了我5万元压箱钱，还买了一辆将近2万元的摩托车，摩托车的车主名字是他，由他骑。婚后第三天，我替他还了3万元的债——他哥哥做生意亏了，家里欠了许多钱。
我们是年前结婚的，过完年，我租了一间租金很低的小店面，开了一家小缝纫店，搬出他家，住进店里。
他的工作单位离我的小店40多公里，他的工作实在轻松，这一周上三天班，下一周就休息，也就是说，连续上三天班后，就能休息10天。上班时，他住在工厂，不上班时，他上午10点起床算是起得早了。看他每天这样懒洋洋过日子，比思进取，我当然就忍不住唠叨：娶妻就要养妻儿。他却这样回答我：也有男人让女人养。我唠叨几次，他就用这句话回答我几次。后来，我闭口，不唠叨了。
他与朋友、同事喝茶聊天时，经常提起某女子陪嫁多少。聊这话题，这群男人眼里，全是艳羡表情。而他，有意无意间常说：如果我哥哥赚到钱，我哥哥就会帮我娶老婆，我就不用娶你了——后来我明白，他娶我有不得已的感慨，有不得已的苦衷，他一直认为我高攀了他。再后来，他动不动就将“离婚”二字挂嘴上，这在很大程度上，伤害了我的自尊，也为我们的婚姻不和谐，埋下了一颗“炸弹”。
婚后，他对我说，暂时不要孩子。他列出两条具体理由：一是经济不好没能力，怎样养孩子呢？二是我们了解不深，相处一段时间后，能合则合，如果不能合，没孩子比较好离婚——我没想到，他与我结婚竟然结得如此冷静，没结婚时就考虑好离婚的退路了——如此，婆婆看我的肚子一直没鼓起来，一直没有怀孕迹象，便认为我或许生理上有毛病，老打电话来店里，要我回家，她要带我去看医生。
我的小店位置不好，开店一段时间后，我看生意总是不太好，便生出了把店开到他单位旁边的念头，我想开个缝纫店兼卖食杂，我认为，他的工作实在清闲，他有大把时间，可以帮我管理店铺。我几次与他好言好语商量，他却坚决不同意。我知道，他是怕由此丧失了一贯以来的自由、不能再一如既往地谁叫喝酒就去、不能再一日复一日地懒散下去了吧？为开店的事，我们闹起了别扭。
我回了他家。一方面，我想告诉婆婆，不是我不会生，是他不要孩子的；另一方面，我想让婆婆劝劝他，少抽烟喝酒，尽量省钱帮家里还债；再一方面，我想让婆婆说服他，让我到他单位边上开店。没想到，他将我们吵架的事都告诉他妈了，婆婆先入为主，一见我就指责我。婆婆仅仅答应我，要劝他早点生个儿子。
婚后8个月，我意外怀孕了。我的妊娠反应很厉害，有一天晚上关店时，用力将卷闸门拉下后，我的肚子痛了起来，当晚，我出血了，出现了先兆流产的症状。我大嫂怀胎10个月，有8个月时间是在床上躺着的，由我精心照顾她。想起大嫂怀孕时的“遭罪”，我有些担心自己的身体，怕一个人在店里，如果出意外，连个照顾自己的人都没有。怀孕3个月时，我关了店，搬回他家住了。
他和他家人，因为我生了个女儿而不满
我生了个女儿。分娩时，女儿脐带绕颈，我的产程很长，我被折腾得死去活来。产后第二天，我爸爸买了瘦肉叫他炖汤给我喝。晚上，肉汤没喝完，我让婆婆和他喝掉，别浪费了。婆婆说放着，明早加点水再炖给我喝。次日早，我肚子很饿，就自己热了肉汤喝，没想到，我拉肚子了，拉得很厉害，医生让我禁食，每日只能喝米汤、稀粥，不能吃一点油星。由此，我住了11天医院。我住院时，婆婆老说：怎么住那么久？谁家女人生孩子要住院那么久呢？还不出院呀？我就一再要求医生让我出院。
我坐月子的那个月，没有多吃一点营养，一日三餐与他们家人一起吃。他不上班在家时，依旧每日睡到近中午，睡醒洗漱后，他认真仔细地将自己的衣服烫得没有一丝折皱，皮鞋擦得可以当镜子。午饭后，他继续睡。午睡醒后，要么就穿戴整齐出门，要么晚饭后出门，都是玩到半夜才回家。他的生活习惯，没因为当了父亲而有一丝改变，我戏称他每日出门玩是“又去上班”，我不觉得是我在坐月子，倒觉得是他在坐月子。有一天，他下午2点出门，凌晨3点才回家。任我怎样打电话叫他回家，他就是不理我。第二天，我的脸绷得紧紧的，看我没好脸色，他和他的家人也绷着脸。晚上10点，他又要出门，我就将他的摩托车按了报警器，他无法骑车出去，他就对他父母说我太狂了，我公公就叫我解除警报让他出去。
其实，我知道，他和他家人嘴上不说，每人心里都因为我生了个女儿而对我不满。
女儿满月后，婆婆有一次与我口角，婆婆说，当初我娘家说要给我一套十几万元的房子当陪嫁，我娘家说话不算数，骗了他们。听到婆婆这话，我很愕然——谈婚论嫁时，我妈有说要买间店面给我做生意，但那家店面位置非常不好，仅值5万，而且我妈说，给我这家店面就不给其他嫁妆和压箱钱了，当时，我与他商量，说我妈只给我这间店面，我不想要，他是知道这件事的——我就笑着对婆婆说，也许这话是媒婆吹牛吹的吧？反正吹牛又不上税。
女儿满月的第二天，我骑摩托车回了娘家，我在娘家村子公路边的小街上，租了间非常小的店面，月租金仅100元。然后，我搬出他家，带着女儿住进店里。我一边自己带女儿，一边赚钱养活自己和女儿。
与他认识到结婚、生女儿，我从来没有花过他和他家一分钱。他的工资自己花，我们似乎是实行时尚的AA制，在闽南农村，这样的家庭经济结构，不是正常的。
女儿6个月时，正逢过年前，村里人都来做新衣服，店里的生意出奇好。我接了好几套西装的活，很高兴。晚上我边裁剪布料，边对他细算可以赚多少钱。他说：我帮你抱女儿，让你干活赚钱，你要算工资给我。他居然掰起手指细算他的“工资”，连女儿睡觉的时间都算在他为我“工作”的时间里。看他这样计较，这样计算，我真的生气了。我板起脸后，他才说是与我开玩笑的。
我不想忍，我不想我的男人是“女人养”的
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这里的婚俗，让我们村里的一些男人，养成了懒散、不思进取、不懂关心女人、没有家庭责任感的“恶习”。反正，我认为他娶我动机不纯，而我嫁给他，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年龄太大，家里人和村里人给我的压力太大。
在村里，大多数女人都是像我这样“先结婚后恋爱”的，只有少数女人，才体验过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感，才是单纯为爱情而结婚的。结婚时，我和他的感情自然不够深厚，但我仍寄希望于婚后，我们夫妻能够齐心协力，这样，我们一家三口才会有好日子过。
我大姐的老公在外地工作，她去“投奔”老公前，对我说：我的店租给你吧。大姐的店是自己买的，值十几万元，店的位置很好，大姐只收我很少租金，并让我将租金欠着。大姐这样帮我，我感激极了，我当然很高兴地答应了大姐。没想到，婆婆却认为我大姐此举，是我妈和我大姐在利用我，只有她的傻儿子才会让我利用。婆婆跑来和我吵，我问婆婆：是不是大姐把店送给我，不拿我一分租金，就不是在利用我了？
我执意关掉小店，搬到大姐的店里。没想到，因这事，婆婆不与我说话了——媳妇不听婆婆的，大声顶撞婆婆，真是大逆不道呀。那阵，临近春节，我真是太忙了，就将1岁多还不会说话的女儿放在婆婆处，每天，我都打电话到婆婆家，想问问女儿的情况，然而，婆婆总是“哦”一声，就将话筒递给女儿，我听着女儿哇哇哇的声音，不知她想说什么，不知她身体如何，不知她是饱还是饿。
我和他，也开始冷战了。
我叫他帮忙晒衣服，他不晒；店里老鼠多，我叫他将毒死的老鼠处理掉，他不动手；他喝醉了回家，神智不清……为这些鸡毛蒜皮小事，我们冷战几天，又和好几天。有一天他说：早知道你是这样好强的女人，打死我也不娶你。我说：早知道你是这样懒惰的男人，打死我也不嫁给你。他就说：离婚吧，你去写协议书来。我说：行，我们的财产是AA制的，你骑的摩托车车是我的，我们分清楚。如此，他不吭声了。沉默一阵后，他说：哼，想离婚，也得等我赚到钱。
他动不动就将离婚挂在嘴上。有一次吃饭时，他说：女儿得归我，归你养不活。我说：认识你到现在，我花过你和你家一分钱吗？我如果连自己都养不活，我在你和你家人面前还能抬起头吗？你说我养不活女儿，那么，你将女儿带到你单位，你自己亲自带，我就放弃对女儿的监护权。他又不吭声了。
有一天，他看我心情很好，便说要买一辆摩托车，我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。我们结婚2年，他的摩托车才骑2年，根本没必要买新车，而且，我知道他没有钱。第四天，他大嫂打电话告诉我，他找亲戚借了首付款，贷款买了一辆摩托车。我一听，头都大了，我非常生气。当晚，我煮了女儿吃的饭，没有煮我们两人吃的饭，我一勺一勺喂着女儿，他看着，看看女儿，再看看我，然后起身，骑上新摩托车回他父母家了。这一走，他10个月没有回来。
我打电话给他，问他还想不想要我们这个家，还想不想要我们可爱的女儿，还想不想要我这个老婆？他要我保证不再对他发脾气，不再对他变脸。我说：行，只是，你也要想想你该对这个家负怎样的责任。听到我“强硬”的这句话，他骂了几句，说：天底下有那么多女人，我才不怕找不到老婆呢。然后，将电话挂了。
10个月后，我们离婚了。在我们闹离婚时，他大嫂劝我：女人要忍，你难道不知道吗？我知道，在村里，很多女人忍受屈辱，被老公骂被老公打，都不离婚。他大嫂劝我：女人要养家，你难道不知道吗？我知道，在镇上，十个男人有九个让“女人养”，男人抽烟喝酒不做家务是天经地义。我知道，没人相信我真的敢离婚。可是，我不想忍呀，不想忍一辈子呀，我不想我的男人，一辈子是十个男人有九个让“女人养”的那九个中的一个。
离婚后，我一个人来到厦门，开了一家小小缝纫店，凭着手艺养活自己。3年短暂的婚姻，成了我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痛。
<<<采访手记
要快乐地生活
我们可以说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，但我们不可以说，婚姻是两个人的事——在现实生活里，婚姻包含的内容，比爱情丰富许多，也比爱情沉重许多。
章女士的婚姻，从一开始，就在两人的情感之中，添加了如家乡的独特婚俗、大龄女“思嫁”的急躁之情、男人抽烟喝酒不做家务是天经地义的正常评价、重男轻女的生育观等等因素，这些因素，混杂在男人和女人的爱情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中，成为婚姻的组成部分，让两个人的婚姻，无法单纯。
对于闽南一些地方高嫁妆、高奁资的婚俗，我隐约听过。当我倾听章女士的故事时，我不得不感叹：这些闽南女人必须依靠高嫁妆、高奁资这些附加条件形成的“筹码”，才能够敲开婚姻的大门，这真是婚姻的悲哀，也是这些闽南女人的悲哀。
所幸，章女士说完她的故事后，给我看了一封她写给自己的信。这封信上有这样几句话：“曾经见过一幅电视画面：一个长途跋涉的旅行者，一边倒掉鞋子里的沙砾，一边望着远处的高山，这时，旁白的声音响起：令你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，而是鞋子里的沙砾……我不想为生活中的沙砾所累，但是我……”
我问章女士，“但是我”后面的省略号，省略了什么？她说，那时刚离婚，经历着离婚后的力不从心、自我封闭、心伤心痛，好像无法自拔；没想到，时间真的能治疗心伤心痛，我现在想明白了，要更加坚强，更加理智，更加快乐地生活。
想明白了，就好。其实，失败真的是成功之母，失败的婚姻并不可怕，可怕的是不能够从失败中得到经验。其实，说到底，对于女人来说，有时候，一个人快乐地生活，比苦苦抓住失败的婚姻，苦心经营失败的婚姻，要重要一点点，有意义一点点。